当差役将画象展现在王五面前时,这个向来懦弱的汉子骤然目眦欲裂,发疯般扑向居中那幅!
面目扭曲,浑身战栗,齿间咯咯作响,恨意滔天!
“就就是他”
“善!”
“杨尚书可颁海捕文书了!”
“通令各省府县张榜缉拿,提供线索擒获凶徒者,赏宝钞千贯!”
“各关隘严查路引,对照画象细加盘查!”
“下官明白。”
杨靖钦佩万分,匆匆领命而去。
王五轰然跪地,仰天泣血:“青青天大老爷!”
“全全家血仇终得得报矣!”
朱允熥温言劝慰,嘱其归家静候佳音。
徐妙锦终于得隙相询:“殿下这般画艺,不知”
“如今流行写意画风,重神韵而轻形似。”
“纵是丹青妙手,所作人象也常与本人相去甚远。”
“此法名为素描,旨在极尽写实之能事。”
“于刑名缉凶大有裨益。”
“素描?”
徐妙锦眸绽异彩,“殿下可否传授?”
“自然可以。”
当即命人快马回府,取来早已编就的《素描精要》。
“你天资聪颖,入门必速。然欲用于刑侦,尚需勤学苦练。”
“谨遵殿下教悔!”徐妙锦捧书如获至宝,对朱允熥愈发钦慕。
这位殿下身怀的绝艺,当真深不可测。
待诸事安排妥当,杨靖返回部堂正厅,“殿下,不知可否将素描技法手册赐予刑部若干。”
“若刑部画师皆能掌握此技,天下罪犯必将无所遁形!”
朱允熥微微颔首。
“微臣叩谢殿下恩典。”
随后他便与徐妙锦告辞离去。徐妙锦心怀欢喜,暗下决心要尽快掌握素描技艺。
盘算着先为殿下绘制肖象相赠。
再画一幅自己与三哥的画象送往北平,让姐姐得以慰借思念之情。
二人在巷陌中并肩而行,朱允熥将徐妙锦送至魏国公府门前便转身离去,未作停留。
此时宫禁之内却暗流涌动。朱元璋正窝在躺椅中小憩,宋和静立一旁侍候。
“可探听到什么消息?”
“杨靖与熥儿究竟是何关系?”
宋和摇头回禀:“观二人言谈举止,似乎仅是寻常君臣。”
“果真如此?”
“陛下,殿下协助杨尚书绘制人象,受害者见之当场涕泪交加。”
“刑部已准备刊印通传天下,老奴特取来一份。”
“哦?画象?”
自洪武十五年画院为他绘像不尽人意后,朱元璋便解散了宫中画院。
当见到朱允熥所绘图象时,他倏然双目生辉。
“妙极——”
“这”
“与真人立在眼前有何分别?”
“哈哈哈,熥儿竟藏有此等绝艺?”
“速将此图交予锦衣卫,往后办案皆须沿用此法绘像!”
“持此图形寻人,岂非易如反掌?”
朱元璋素来厌恶写意画风,总觉得形神不似。当年刘伯温撰写登基诏书时,称其降世时满室红光、异香扑鼻。
不知情者还当他家宅走水。
朱元璋阅后大为不悦,终改为坦言出身寒微,父母皆因饥馑而殁!
他向来崇尚实用之道。
“速传熥儿入宫,命他给朕”
朱元璋忽有所悟,身形微滞,鼻尖发酸:“将后宫所有女子召至奉天殿前。”
“令熥儿携纸笔即刻入宫。”
“老奴遵命。”
不多时,数千宫娥齐聚奉天殿广场。郭宁妃不明圣意,以为后宫生变,匆忙赶来请罪。
“陛下,若是臣妾治理后宫失当,甘受责罚。”
朱元璋挥手令其平身,目光遥望远方,心绪纷杂无意多言。
见朱允熥疾步而来,他竟赤足相迎。
“熥儿!”
“朕命你依刑部之法,为朕的妹子绘制真容。”
马皇后?
既是绘制贤后仪容,更需慎之又慎,朱允熥决意将宫娥分作五组甄选。
首批宫人入内,朱允熥温声相询:“皇爷爷请看,何人面庞轮廓最似皇祖母?”
朱元璋神色庄重,全然遵从孙儿指引,唯恐稍有差池。
雍容华贵的郭宁妃仍不解二人意图。
只得惴惴不安侍立一旁。
面庞轮廓、耳廓形态、鼻梁线条、唇形特征、发髻样式、身形体态
每处细节皆反复推敲,整整甄选五轮!
自烈日当空直至暮色四合。
朱允熥端详五幅画作微微颔首,朱元璋竟心生忐忑——此番真能重见故人容颜?
“宋和你你去。将画作取来朕观。”
这位铁血帝王此刻竟语带颤音。
宋和躬身应命,待见得画中真容时心神剧震,双膝一软跪伏于地。
“皇后娘娘!”
深切怀念令他脱口惊呼。
皇后?
郭宁妃望望朱元璋,轻移莲步趋前观画,原本平静的眼眸倏然泛起波澜。
当即屈身下拜:“皇后娘娘!”
“臣妾”
“思念成疾啊!”
见宋和与郭宁妃如此反应,朱元璋身躯微颤,情难自抑:“快,快呈予朕观!”
宋和命五名小内侍捧画随行,跪呈御前:“陛下万请节哀,保重龙体!”
郭宁妃亦含泪劝谏:“臣妾深知陛下与娘娘鹣鲽情深。”
“愿为陛下分忧,恳请以江山社稷为重。”
“将画作转向朕。”
五名内侍同时翻转画幅,马皇后真容跃然眼前。
画中人或喜或嗔,或悲或悯,恰似集齐人生百态。
朱元璋身形剧震,跟跄上前,几欲跌倒。
“妹子”
“你来看来看朕了?”
他鼻尖泛酸,眼框倾刻湿润,忽而转身奔入奉天殿,取来惯用的玉如意,又特意搬出日常休憩的躺椅。
“正该如此——”
他斜倚榻上,将玉如意轻置胸前,命人将皇后画象安置身侧,宛若夫妻夜话时的光景!
朱元璋激动转身,睁眼便见马皇后栩栩如生的容颜。
那黛眉明眸,朱唇浅笑,慈悲神态,当真
当真
朱元璋浑身轻颤,语带哽咽挥退众人:“统统退下。”
“锦衣卫与御林军皆撤至奉天门外。”
“陛下!”宋和忧心忡忡。
“朕要陪妹子多说会话。”
朱元璋枕臂而卧,如寻常就寝般凝望画象。
朱允熥示意众人退出,缓缓掩上奉天门。
“啊——!!!”
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骤然响彻广场。
朱允熥静立门外守候,这位帝王压抑实在太久。
多少顽石般的心事早已焐得温热,他非铁石之躯,亦有心肝,更怀深情!
这些体己话唯有马皇后可诉。
郭宁妃虽愿倾听,但在朱元璋心中,无人能取代贤后地位。
洪武皇帝与孝慈高皇后
千古帝后典范。
亦将,万世流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