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拂晓,奉天殿宫门洞开,宋和挥响三记净鞭,文武百官鱼贯入朝。
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“众卿平身。”朱元璋难得端肃威仪。
“昨夜朕辗转难眠,熥儿的治水方略令朕叹为观止。不禁思忖,若满朝臣工皆如熥儿这般,该是何等光景?”
“臣等汗颜。”茹瑺索性将万岁尚书的名号坐实,率先告罪。众臣只得纷纷请罪。
朱允炆犹作困兽之斗:“孙儿亦愿为皇祖父分忧解难。”
“当真?”
他郑重叩首:“圣人云:君忧臣劳,君辱臣死。孙儿虽才疏学浅,这片赤忱从未稍减。”
“甚好!”
“朕昨夜细览你的奏章,虽秦可望之流不堪重用,其中确有可取之处。”
“筹措经费之责便交予你,三百六十万贯!”
“分文不得短缺,需以最快速度交付秦达。”
“秦达需将款项悉数存入工部宝泉局,朕自会遣人监察银钱流向!”
“微臣领旨。”
朱允炆如遭冰水浇头,他不过照例表忠,岂料
非但谏言未纳,反要破财消灾?未免太过!
“皇祖父,孙儿”
“朕意已决,不得更易,更不许阳奉阴违!”
“可记住了?”
朱允炆伏地领命,满腹凄楚:“孙儿遵旨。”
为何厄运总降临己身?
茹瑺在旁挤眉弄眼,活该!谁教你虚言邀宠。不知当今圣上最厌空谈?
卖弄什么心机!
皆是千年修行的狐精,谁又瞒得过谁!
“另则,昨日所言封赏,今日便当兑现!”
此刻朱允炆双拳紧握,浑身战栗。吴王吴王爵位!
最终封赏定是吴王尊号!
他非但颗粒无收,反要倾囊相助!
妒火灼烧着五脏六腑。
朱元璋击掌三声,数名儒生自殿外鱼贯而入,列队站定。
众臣面面相觑,不明圣意。
“朕予你的赏赐便是这些才俊。皆乃太学菁英,熥儿可任择其一!”
嗯?
朱允炆顿觉柳暗花明,喜形于色。
竟非吴王爵?
莫非是他慷慨解囊之功?
如此也好,至少朱允熥亦未得偿所愿。
心下稍得宽慰。
“欲统万里江山,岂可无人辅佐。昔年李善长投效于和州,倾刻解朕缺粮之困。”
“其后朱升、陶安来归,献九字真言,助朕攻克应天!”
“高筑墙,广积粮,缓称王!”
“定鼎应天后,刘伯温助朕大破陈友谅、张士诚,徐达直取大都。”
“熥儿谨记,人才实乃社稷重器!你素来韬光养晦,朕便将其送至眼前!”
“正所谓:山不向我走来,我便向山行去!”
“首位李贯,乃今岁太学魁首,儒学造诣远胜禽兽宋义。”
“次者王艮,虽貌不惊人,学识尚可。”
“末位乃布政使罗性举荐,本姓罗后复旧名。学识不过中平。”
朱允熥心知,这不啻为一场遴选,更是君王的考校。
当年朱元璋离濠州时择十八人相随,全凭慧眼独具。此十八人终成开国柱石!
他期盼继任者亦有识人之明。
黄子澄暗急,与朱允炆窃语:“此有何难?当选李贯!”
“先生何出此言?”
“太学课业我曾过目,李贯文章锦绣,更难得对朝局洞若观火。”
“若得栽培,必为栋梁!”
“可惜若由我等择选,此等英才便可收入麾下。”
刘三吾亦道:“李贯才名我亦有闻,确非华而不实之辈可比。”
“连老先生都如此推崇?”周观政讶异。
“盛名之下,必无虚士。”
“若得李贯,三殿下如虎添翼。”
朱允炆指点道:“那王艮如何?”
黄子澄答:“此子文采尚可,唯相貌实难恭维。”
“士大夫当仪容端方,衣冠整肃。此子难登朝堂。”
“馀者更不足论,不过李贯陪衬而已。”
朱允熥踱步至众儒生面前,往覆审视。
朱元璋催问:“可曾选定?”
“已定!”
列于首位的李贯面显得色,似觉胜券在握。
“何人?”
朱允熥恰停在李贯身前。李贯喜形于色,正欲出列谢恩,却见其擦肩而过,直指队尾那人:
“臣选此人!”
“什么?”
“竟是他?”
“那姓罗的?”
满朝哗然!
当朱允熥做出这个决择时,满朝文武顿时一片哗然!
“什么?”
“竟是那罗姓书生?”
“此人很有名望么?”
“三殿下为何会选中他?”
刘三吾不忍见此情景,急忙出列劝谏:“殿下,李贯才是上上之选!此人学识渊博,堪称士林楷模。”
周观政也附和道:“刘老大人德高望重,他的判断定然无误。”
朱允炆更是困惑不已,您不是我的授业师吗?为何要替他进言?
朱允熥淡然摇头:“就选此人。”
“殿下”刘三吾略显焦躁。
这好比珍宝在前,却偏要去瓦砾堆中寻觅!
朱元璋挑眉问道:“确定不改了?”
朱允炆比当事人还要急切:“三弟向来持重,既已决定必不更改。”
他心中狂喜难抑,朱允熥竟犯下如此大错!
那罗姓书生有何过人之处?籍籍无名不说,容貌也不过中人之姿。
李贯怔在当场,难以置信自己竟会落选。就连刘三吾亲自劝说都未能让朱允熥回心转意。
此人当真如此出众?明明自己在太学中成绩斐然!
这究竟是为何?
一股怨愤在他心底滋生。
朱元璋挥袖道:“既如此,其馀人等退下,你留下!”
“从今往后你便追随熥儿,尽心辅佐。”
“学生遵命。”
“朕授你翰林院行走,秩八品,可自由出入文渊阁!”
“微臣杨士奇,领旨谢恩!”
朱允熥唇角微扬。
杨士奇,在洪武、建文两朝默默无闻,直至永乐年间被朱棣指派辅佐太子朱高炽,从此开启仕途腾达之路!
十年后已官至东阁大学士兼内阁首辅。
执掌大明权柄二十馀载,仁宣之治多赖其功。
原本拟谥“文正“,因其子杀人获罪,最终降谥“文贞”。
正是鼎鼎有名的“三杨”中之西杨!
因母亲改嫁曾姓罗,后恢复杨姓。
此刻殿上气氛微妙,朱允熥是因觅得良才而欣慰,朱允炆
纯然是觉得朱允熥愚不可及。
“黄先生,散朝后定要截住李贯。朱允熥有眼无珠,他不识货我来识!“
“臣明白。“
朱元璋见事已毕:“退朝!“
杨士奇随朱允熥离宫,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一鸣惊人的皇子。
二人渐行渐偏,杨士奇不解:“殿下欲往何处?“
“候人。”
行至应天城南一处僻静宅院,忽闻叩门声骤响。
“容臣去应门!“杨士奇正要起身,被朱允熥按住:“既入我门下,首当谨记一事!”
“持重!”
“门外就定是所候之人?若是旁人误入如何?若泄露机密又如何?”
“那当如何?”
“且对暗号。”
“为何要臣来问?”
“我的嗓音谁人不识?若被有心人听去,岂非同样败露?”
杨士奇入职不足一个时辰,认知已遭颠复!
只得清嗓扬声道:“暗号!”
“大同!”门外传来回应。
朱允熥颔首,杨士奇开门惊见来者竟是工部尚书秦达。
这是何故?
不是说这位殿下势单力薄,六部中唯有茹瑺是其党羽吗?
秦达躬敬施礼:“微臣参见殿下!”
“免礼。今日仓促相见,不便设宴,交代几句便散,你我关系还需瞒过朱允炆。”
秦达会意。
“看茶。”
一盏茶毕,朱允熥道:“如今我的推断与茹瑺不谋而合,皇祖父只会将吴王爵赐予北伐建功之人。”
“离间计成,此次北伐更成皇祖父心头要务!他绝不容任何环节失控。”
“秦可望正是因此被铲除。”
“现下蒯祥归你调遣,除治河外尚有第二件要事交托。”
秦达疑惑:“殿下有何吩咐?”
“谨慎思之,征战需面面俱到:粮草、运输、兵将、战场。后几项暂且不论,你以为如今大明路况如何?”
“微臣以为尚可!”
“荒谬!“朱允熥毫不掩饰鄙夷,“我早觉不妥!”
“若以水泥修筑贯通南方各府之道,自应天直抵扬州,再由通州延伸至北平!粮草转运效率可会提升?”
“水泥筑路?”
秦达骇然,“殿下真乃神人!臣怎未想到水泥除筑堤外尚有此用!”
“筑路,筑路”
杨士奇适时接话:“现今皆由粮长征粮运京。若有水泥官道,损耗必大幅削减!”
“车马亦可疾驰,粮草便能倍速集结于应天、扬州!”
“经水路北运,汇聚通州、北平!”
“北平仓廪充实,届时将成为北伐粮秣重镇!”
秦达惊异望向杨士奇,此人竟以简练言语道尽水泥路之利。
殿下在朝堂择选此人,果非无的放矢。
朱允熥妙喻:“北平如同心脉,这些水泥路与运河便是血脉,源源不断输送粮草!”
“如此,大战再无缺粮之虞!”
秦达击节赞叹:“妙极!妙极!”
“北伐功成后,你便可奏请以水泥路贯通全国。届时皇祖父坐镇应天遥控天下,纵是遥远嘉峪关亦如臂使指,此功足以流芳百世!”
秦达竟双膝跪地:“当初投效殿下,便窥见殿下鸿鹄之志!”
“殿下圣明!臣钦佩之至!”
“此事若成,你这工部尚书之位或可更上一层——”
“保守估计,太子三少保当无问题!”
太子三少:太子少师、太子少傅、太子少保!
“待我再谋划些其他,或可再进一步”
“不必不必——“秦达连连摆手,“殿下过于谨慎,此功已足晋三公之位!”
三公:太师、太傅、太保!
大明文官极致尊荣!
除李善长外,大明活着获封太师者唯张居正一人!可见其尊贵。
然朱允熥觉秦达过于乐观。
“臣叩谢隆恩!殿下若有差遣,臣万死不辞!”
朱允熥颔首:“善!”
“且来核对今日所言,若有人问起,也好口径一致——”
秦达暗忖:究竟谁是锦衣卫?
怎觉二人行事颇似密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