茹瑺继续宣读军报:“陛下,也速迭儿察觉大同粮草充足,遂分兵两路,一路五万人马继续围困大同,另一路转攻阳和,企图由此绕过雄关险隘!”
念到此处,他不由自主地望了朱允熥一眼,喉结轻轻滚动。
“继续念!”朱元璋出声催促,随手调整了下腹间的玉带。
在朱元璋麾下为官日久,众臣早已摸清规律:若皇上将玉带系于腹下,便是风平浪静;方才这一调整,显然已显出不耐。
“遵旨。”
“敌军围攻阳和时,将本部精锐置于中军,命麾下鬼力赤部驻守两翼。”
听到这里,朱允炆难以置信地望向朱允熥,不禁倒吸一口凉气。
朱元璋目光中满是赞许,这个孙儿当真不出则已,一鸣惊人。
一切竟与他预料的分毫不差
茹瑺心中敬意更浓,怀着激动的心情继续诵读:“阳和守将蓝信趁敌军主力围攻北门之际,突然率精锐自西门突袭,直取敌军侧翼。”
“也速迭儿措手不及,来不及调兵布防,鬼力赤部损失惨重,竟擅自率军后撤,致使中军侧翼暴露。”
“蓝信当即率铁骑长驱直入,一番冲杀竟贯穿中军阵地,最终从东门安然返回城中!”
“此战过后,也速迭儿目睹蓝信在城头悬挂挞虏首级示威,始终未能占到半分便宜。”
“最终,只得收兵北归。”
军报宣读完毕,奉天殿内一片寂静。
众人神色复杂地望向朱允熥,朱元璋率先朗声大笑:“好!好!”
“蓝信勇武过人,杨远沉着稳重,皆可委以重任。”
“即刻传旨,晋封蓝信为威武将军,加俸一年!擢升杨远为都指挥使,镇守大同!”
“草原乃贼寇根基所在,当前要务是严加防范,绝不可让贼寇伤我百姓分毫!”
“待朕整顿兵马,再深入大漠,犁庭扫穴!”
“臣领旨!”茹瑺叩首接旨。
朱元璋转向朱允熥,语重心长道:“熥儿,如今你可明白了?查证那些士卒的族谱渊源,终究是细枝末节,无关大局。”
“日后若有见解,当及早提出,莫要让朕劳心费神。”
朱允熥不以为然地撇撇嘴,随意拱了拱手。
朱元璋见状几乎气笑,要纠正这孩子过分谨慎的性子,真是任重道远。
“允炆!”
“孙儿在。”
“你的长处在于恪守礼法。但你的缺点与熥儿恰恰相反,过于空谈虚理,缺乏事实依据便妄下论断!”
“调动宁王、燕王兵马?”
“朕知晓你心中盘算,但朕要告诉你,朕此生阅历比你吃的盐还多。”
“你那些皇叔,俱是大明江山的擎天玉柱!”
“切莫听信外人怂恿,做出自毁前程之事。”
朱元璋虽容颜苍老,但那双虎目中所蕴藏的威严,令朱允炆感到无所遁形。
只得惭愧跪地:“孙儿谨记教悔。”
“至于吕文。”
朱元璋声调渐冷。此人用兵如儿戏,简直愚不可及!却能在朱允炆身边占据要位,连此等军国大事朱允炆都敢举荐他。
可见其地位尊崇,恩宠之盛。
怎么看都象是祸乱朝纲的奸佞之臣。
朱元璋的想法很简单:杀了便是。
“朝中有奸佞作乱,朕绝不能姑息。”
朱允熥察觉到朱元璋的杀意,突然出列劝阻:“皇爷爷,孙儿另有见解。”
“哦?”
“这次不打算稳扎稳打了?”
“这个谋划已蕴酿多时,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施行。”
“但说无妨!”
“孙儿以为,经此大同、阳和两役,鞑靼内部矛盾已现端倪。也速迭儿的威望不足以统御整个草原。”
“因此,我们可派遣使者施行离间之计!”
朱元璋心念微动,侧目问道:“离间?如何施行?”
“三国时期,曹操抹书间韩遂,正是抓住了马超性情急躁的弱点。”
“孙儿此前查证也速迭儿族谱渊源时,发现此人不过一介莽夫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奏章,朱元璋见状不禁愕然——方才搜查袖袋一无所获,谁知他怀中竟还藏着奏本。
“我们可以将御笔亲书密信封入蜡丸,选派忠义之士携带,深入草原。待经过也速迭儿领地时,故意让使者被擒,而后搜出他本就不打算隐藏的蜡丸!”
“如此”
吕文当即放声大笑:“三皇孙殿下,此计未免太过拙劣!”
“您当真以为也速迭儿是三岁孩童么?”
“陛下,臣以为此计必败无疑!”
朱元璋眼中也掠过一丝失望。
看来确实该召蓝玉回朝,好好教导熥儿兵法治略了。
朱允熥从容颔首:“自然,连你都能识破的计策,定然不会成功。”
“所以,孙儿还准备了后续之策!”
“谁说使者身上只藏一封御笔亲书?”
朱元璋闻言陡然一怔,虎目中终于闪过惊异之色。
茹瑺则充分发挥谄媚本色,对着吕文挤眉弄眼,圆润的面庞写满讥诮。
“谁说仅备一封御笔密信?”
“我始终认为,引导他人自行接近真相,方为谋略之上乘。”
“因此可将第二封密信缝入使者衣襟内衬。我料定也速迭儿识破蜡丸之计后必不会轻信,定要对使者严加拷问。”
“这位忠义之士须得咬紧牙关,守口如瓶。”
“待也速迭儿失去耐心欲取其性命时,再佯装悲愤高呼&039;有负圣上重托&039;!”
“也速迭儿必会坚信此人藏有重大机密,遂命人仔细搜查,恰好发现缝在衣内的第二封密信。”
“如此,他定会自诩英明,以为勘破了其中玄机。”
“这离间之计,便算成了。”
朱允熥话音落下,殿内众人神色各异。
此计之精妙,首先在于对也速迭儿性情了如指掌。若非深知其有勇无谋、内部不和,绝难构思出这般环环相扣的计策。
更令人叹服的是其中对人心的精准把握!
通过巧妙引导让人自以为勘破玄机,实则正落入彀中。
谁说离间计只能施展一次?
朱允熥从容解释:“此计可简而言之一句话概括——”
“你所以为的真相,不过是我要你相信的真相。”
朱元璋陷入沉思。这些年来与朝臣周旋,他深知百官狡黠,人人皆有明暗两面。
那些呈报上来的奏章,果真都是实情么?
未必!
更令他注意的是,熥儿方才陈述时未用“或许”“可能”这类含糊之词,句句皆是笃定之语。
可见为此筹谋之深。
茹瑺激动附和:“陛下,古人云兵者诡道,又言兵无常势。臣以为殿下此计,堪比前秦王猛的金刀绝计。”
“若谋划得当,也速迭儿与鬼力赤必生龃龉!”
朱允熥趁势进言:“届时皇爷爷整军经武,率十万雄师北征大漠,或可重现大唐平定东突厥之不世功业。”
这番宏图令朱元璋怦然心动。当年李世民初登基时遭颉利可汗兵临城下,不得不倾尽国库以求和。然而短短四年后便雪耻灭敌!
这是何等显赫的功业?
茹瑺伏地叩拜:“吾皇必将功盖千秋,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朱允炆望着朱允熥,心中酸涩难当,却也只能跪地山呼: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朱元璋毕生夙愿便是为子孙奠定万世基业,关外挞虏始终是心腹大患。此计若成,天下可安。
“此计成败关键,在于所选忠义之士!”
此言一出,众臣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身子。这分明是个要受皮肉之苦的差事,谁愿往之?
朱允熥拱手奏道:“皇爷爷,孙儿以为吕文正堪此任!”
跪在地上的吕文浑身一颤:“陛下,万万不可啊!”
“有何不可?”朱元璋玩味地打量着他。
“臣臣家中妻子临盆在即,实在难以远行。”
“你的妻室?”
“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吧,朕会命人将你母亲妻儿接来应天妥善安置。”
朱允熥接口道:“皇爷爷圣明,孙儿正欲启奏此事!”
“不过孙儿觉得仅安置妻儿尚且不够,不如将吕氏九族皆迁来应天。”
“乡野清苦,应天繁华。让族中长辈安享晚年也是美事一桩。”
吕文闻言几欲吐血。
这莫非还要我叩谢恩典?
他悔得肠子都青了,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强出头与朱允熥为难,如今引火烧身。
这哪是安置,分明是人质!
思虑得未免太过周全。
“九族倒不必。”
“若从太子妃这边论起,五族就已将朕也算进去了。”
吕文求助地望向朱允炆,朱允炆出列奏道:“皇爷爷,孙儿以为其妻临产,不如另择忠勇之士前往,以全人伦之常。”
“允炆!”
朱元璋语转冷厉,眼中难掩失望:“朕告诉你,朱标、朱樉、朱?、朱棣降世时,朕无一次守在产房外,皆在沙场征战!”
“大明江山为重!”
“莫要因小情小义,误了军国大事!”
“吕文,你当真不愿去?”
“也罢,去菜市口走一遭吧!”
“是领受铡刀还是北上草原,你自己决择!”
吕文伏地颤斗不止,此刻方知外戚身份并非护身符。
当年朱元璋诛杀驸马都尉欧阳伦时,何曾有过半分尤豫!
“微臣”
“微臣愿往草原行离间之计!”
话音未落,他已瘫软在地,粗重喘息。
“草原苦寒,记得添件衣裳!”
“允熥也莫要得意。天子乃万乘之尊,离间草原这等小事何须朕亲笔?”
“命杨远安排便是。”
茹瑺叩首领命:“臣定将计策原原本本传达杨远,确保万无一失!”
“且慢——”
朱允熥再次出列:“孙儿尚有补充。”
“方才为何不言?”
“若在应天由孙儿亲自布置,自不必多言。但既由杨远执行,就需特别嘱咐。”
茹瑺抬头窥见圣颜,不禁心惊——一向威严的洪武皇帝竟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。
他原以为指出了朱允熥的疏漏,不料对方早已考虑周全。
“讲!”
“离间计成后,也速迭儿麾下或有精明之辈,可能劝其派遣使团南下一探虚实。”
“届时杨远被问及也速迭儿之事时,须对答如流,显露出洞悉内情之态。”
“而被问及鬼力赤时,则要含糊其辞,最好避而不谈。”
“如此,离间计方可圆满。”
“茹大人——”
“请将孙儿搜集的也速迭儿情报转交杨远,嘱其熟记于心。唯有知己知彼,方能应对自如。”
“此计方称周全。”
朱元璋首次感到无力置喙。这番谋划缜密非常,竟无丝毫可增补之处。
朱允熥已将方方面面考虑得滴水不漏。
他挥袖道:“就依熥儿所言办理!”
茹瑺叩首:“臣遵旨。”
“都退下吧。”朱元璋转身欲去,又补了一句,“茹瑺留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