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夜,对于汴京城的许多官员而言,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。
从赵普府上仓惶归家的那些官员,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,自家管家或帐房就连滚爬爬地送来了噩耗。
税务稽查司的人挨个上门,拿着全新的税单,要求按照“市场现价”补缴巨额商税!
那税单上的数字,刺眼得让人心梗。
几乎是过去半年,甚至一整年的利润总和!
直到此刻,他们才恍然大悟,为何赵相公,会当场失态,乃至晕厥。
这哪里是补税?
这分明是拿着钝刀子,在活活割他们的肉,放他们的血!
紧接着,赵普府上的心腹悄然来访,没有多馀的解释,只在每位官员耳边留下了沉甸甸的两个字:“认栽。”
连权倾朝野的赵相都选择了低头,他们这些虾兵蟹将,还能翻起什么浪花?
然而,也有人心中涌起强烈的不服。
大理寺卿马魁,就是其中之一。
马魁死死盯着手中那张税单,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斗。
他年近五旬,面皮白净,此刻却涨成了猪肝色。
“欺人太甚!简直是欺人太甚!”他猛地将税单拍在书桌上。
“老爷,息怒啊!”他的夫人王氏在一旁抹着眼泪,“这这钱要是交出去,咱们家可就可就空了呀!以后这一大家子人可怎么活?峰儿的婚事,芸儿的嫁妆,可都指望着这些进项呢!”
“我知道!用你说!”马魁烦躁地低吼道,胸口剧烈起伏。
他不是赵普的内核嫡系,但他有一个至交好友,吏部尚书耿千秋。
就是耿千秋信誓旦旦地跟他说,跟着赵相操作,不仅能讨好上官,还能大赚一笔,贴补家用。
他一时鬼迷心窍,便让自家名下的绸缎庄和米铺也跟着涨了价。
谁知,涨价之后,门庭若市变成了门可罗雀。
原本每日都有稳定盈馀的商铺,如今帐面上只剩下寥寥几笔零散收入。
这已经让他心疼不已,现在倒好,没赚到钱不说,反而要倒贴进去一笔天文数字的税款!
这感觉,就象被人当猴耍了!
“耿千秋!耿胖子!你可害苦我了!”马魁咬牙切齿。
他下意识就想去找耿千秋商量对策,但脚步刚迈出又停了下来。去找他有什么用?
那胖子现在自身难保,怕是比他还要焦头烂额。
一股邪火在他胸中翻腾,无处发泄。
他是大理寺卿,掌管天下刑狱,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?
被一个小小的税务稽查司如此逼迫?
“不行!我不能就这么认了!”马魁眼中闪过一丝狠色,“赵相认栽,是他心里有鬼!我马魁行得正坐得直,家中经商亦是本分,凭什么要受这不明不白的盘剥?明日朝会,我定要参那税务稽查司一本!”
他打定主意,要用自己大理寺卿的身份,在朝堂上讨个公道!
与此同时,另一位同样不服气的官员,御史台某位愣头青御史,回家后连夜写下弹劾奏章。
结果第二天一早,就被武德司以“勾结商贾,诽谤朝政”为由,直接从家中带走,下狱查办。
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,在第二天清晨,传到了每一个心怀不满的官员耳中,如同一盆冰水,浇得他们透心凉。
翌日,政事堂。
今日的朝会,气氛格外诡异凝重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。
但凡家中商铺参与了涨价的官员,一个个都象是霜打的茄子,面色晦暗。
有些人眼圈乌黑,显然一夜未眠。他们私下里交换着眼神,传递着徨恐与愤懑的信息,却无一人敢率先开口。
他们中的许多人,为了凑齐那笔天价税款,已经做好了变卖田产、祖传的古玩字画,甚至有人拉下脸面向交好的商贾借贷的打算。
整个家族伤筋动骨,元气大伤。
而坐在上首的赵匡义,脸色同样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
他殴打计相王博的事情已经传开,原本一些看好他、暗中投来橄榄枝的官员,此刻都象是躲瘟疫一样躲着他。
他感觉自己苦心经营的形象和势力,正在快速崩塌。
他虽然不用为商税烦恼,但政治上的损失,比金钱更让他心痛。
赵普垂着眼睑,如同老僧入定,看不出丝毫情绪。
但若有人仔细观察,会发现他藏于繁复袖袍之下的双手,在微微颤斗。
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这一局,他们输得有多惨。
太子赵德秀的手段,精准、狠辣,直接打在了他们的七寸上。
他心中对那位年轻储君,忌惮到了极点。
整个政事堂,只有李崇矩神色最为平静,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。
“四位相公!下官有话要说!”
一道带着明显压抑不住怒气的声音,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。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大理寺卿马魁大步出班,站到了中央。
端坐在上的四位宰相,赵普、王博、赵匡义,以及置身事外的李崇矩,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。
李崇矩作为中间派,率先开口,“马大人,朝会之上,有何事要奏?”
马魁深拱手,声音提高了八度:“下官要弹劾税务稽查司,假借朝廷之名,另立名目,行巧取豪夺之实!”
他豁出去了,声音在大殿内回荡:“原本‘十税三’已是重税,百姓商贾负担已是不轻!可如今,稽查司竟要按照市面涨价后的价格,来追朔要求商铺补缴过往税款!此举荒谬绝伦,不仅是扰乱市场,更是与民争利,其心可诛!长此以往,我大宋商路必将凋敝,民心尽失!还请四位相公明察,为汴京无数蒙受不白之冤的商铺做主啊!”
他这番话,可谓是说出了在场许多官员的心声,不少人暗暗握紧了拳头,期待地看着上方。
果然,赵匡义一听,眼睛顿时亮了!
他正愁没地方发泄郁闷,也没机会找王博的麻烦,这不,现成的靶子送上门来了!
他立刻坐直身体,脸上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,声音洪亮地接口道:“哦?竟有此事?!这税务稽查司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!简直是无视朝廷法度,肆意妄为!王相公——”
他刻意拉长音调,矛头直指王博:“这税务稽查司乃你三司衙门直辖,下属机构如此胡作非为,你身为计相,难道一无所知?对此,你有何解释?!”
他心中冷笑,只要王博解释不清,他就能顺势把“纵容下属,祸乱朝纲”的帽子扣上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