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到赵德秀这身刻意低调的微服打扮,贺怀浦立刻明白了太子不欲声张的意图。
赵德秀这才缓步上前,对着贺怀浦拱手,执了一个标准的晚辈之礼,语气亲切自然地笑道:“德秀见过舅舅。”
贺怀浦脸上因为小跑和激动泛着红晕,他侧身避开赵德秀的礼,压低了声音:“殿下!您您千金之躯,要来怎么也不提前派人通知臣一声?怎得怎得就带了这么一个护卫啊!这汴梁城虽说太平,但万一出点差池,臣臣就是万死也难赎其罪啊!”
他说着,连忙侧身,恭敬地将赵德秀请进府内。
赵德秀走在贺怀浦的身边,态度轻松自然,仿佛真是来舅家串门的寻常外甥,“也没什么大事,就是许久没来舅舅家坐坐了,心中甚是挂念。”
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对了,舅舅,这里又没外人,您就别一口一个‘殿下’了,听着生分。唤我‘秀儿’即可,就像小时候一样。”
贺怀浦闻言,连连点头,“好,好!秀儿,你能来,舅舅心里就高兴!快,去前厅说话,这儿太阳晒。”
两人来到布置典雅、充斥着书香气息的前厅,贺怀浦亲自拿起一旁小炉上煨着的紫砂茶壶,为赵德秀斟了一杯热茶。
“舅舅太客气了,自家人,不用忙这些虚礼。” 赵德秀笑着接过茶杯。
贺怀浦这才走到主位下首的椅子坐下,关心地问道:“圣人近来凤体可还安好?一切顺遂否?”
赵德秀呷了口茶,将茶杯轻轻放在一旁的木茶几上,脸上做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埋怨神色,就像是普通人家外甥替母亲传话一般:“您还说呢,娘亲前两日还在立政殿跟我抱怨,说舅舅和舅母许久都不进宫去看她了,心里一点都没她这个妹子了,让她在深宫里好生想念,都快忘了兄长和嫂嫂的模样了。”
贺怀浦闻言,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的笑容,轻声解释道:“秀儿,你也知道,舅舅这身份实在敏感,不便时常入宫。如今你监国理政,威权日重,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东宫和我这些外戚。若是走动得太勤,怕被有心人曲解,给圣人,还有你,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和非议,那可就百死莫赎了。舅舅不得不谨慎啊。”
赵德秀表面不动声色,心中却对贺怀浦这份远超常人的清醒暗暗点了个赞。
这才是真正的明白人,懂得急流勇退,明哲保身,不为家族招祸。
比起那个无法无天的王继勋,简首是云泥之别。
“舅舅,您啊,就是太过谨小慎微了。” 赵德秀摆摆手,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,“您就算这辈子都不跟娘亲见面,难道您就不是外戚了?这层血脉关系是断不了的,刻意疏远反而显得心虚。日后得了空,就大大方方带着舅母去立政殿坐坐,陪娘亲说说话,聊聊家常。自家骨肉至亲,正常走动,天经地义,没那么多避讳。父皇是明事理的人,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我们一家和睦,心中欣慰,绝不会怪罪的。”
“好,好!秀儿你这么说,舅舅这心里就踏实多了,也暖和多了。” 贺怀浦连忙答应,语气也轻快了些,“等后面官家凯旋归来,朝局安稳些,我定带着你舅母,备上些家里做的点心,入宫去给太上皇、太上皇后请安,也好好去看看圣人,叙叙兄妹之情。”
赵德秀笑着点头。
贺怀浦这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,既表达了亲近,又恪守了臣子和外戚的本分,一切都等到皇帝归来之后。
而这其中,赵德秀知道,多半也有他娘亲贺圣人的私下交代和叮嘱,不希望娘家因为权势而忘乎所以,招致灾祸。
“对了,舅舅,” 赵德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,语气随意地问道,仿佛只是随口一提,“我表弟呢?今日怎么没见他出来?我记得他小时候可是最坐不住的。”
赵德秀口中的表弟,就是贺怀浦的独子,贺令图。
小时候,这小子和赵匡美一样,都是赵德秀身后甩不掉的跟屁虫之一,关系颇为亲近。
赵德秀依稀记得那是个虎头虎脑、精力过剩的小子。
只是后来年纪稍长,各自开蒙读书,接触的机会才渐渐少了。
一提到儿子,贺怀浦脸上的笑容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郁闷,他重重地叹了口气,“秀儿,唉你是不知道那小子!简首哎!提起他我就来气,心头堵得慌!书是一点都读不进去!请了多少饱学鸿儒,圣贤道理说了一箩筐,他就是左耳进右耳出,如同对牛弹琴!偏偏就喜欢舞枪弄棒!”
他越说越气,“在学堂里不好好念书,整日里就知道逞强好胜,跟人打架斗殴,把学堂搅得鸡飞狗跳!前几天,这不,又把参知政事吕余庆家的小儿子给揍了,打得人家鼻青脸肿,门牙都松动了!人家吕相公倒是心胸开阔,看在我的薄面上,没跟小孩子一般计较,可我我这张老脸真是没处搁了!我是一气之下,就把他关在后院那个小院子里,让他好好面壁思过”
赵德秀闻言,不由得失笑。
“舅舅,表弟毕竟还年幼,正是性子跳脱的时候,顽劣些也是常情,您也不必太过苛责了。我小时候不也带着他们上房揭瓦?”
贺怀浦却用力地摇了摇头,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启齿的纠结,压低了声音:“哎,秀儿,你不懂,你不明白。若只是寻常的顽劣、不肯读书也就罢了,打几顿,关几天,总能扳过来几分。问题是问题是这孩子,他他这里,好像还有点不太对劲”
他伸出手指,迟疑地、带着痛苦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。
“哦?怎么个不对劲法?”
“这个” 贺怀浦显得更加犹豫,“这孩子吧,有时候说的话,简首是前言不搭后语,尽是些让人摸不着头脑、匪夷所思的怪话。总说自己外号叫什么‘浩南’还煞有介事地说自己是从什么‘铜锣湾’一路砍到‘旺角’成了什么‘扛把子’出门一开口问别人‘你混哪里的’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啊!有点嗯憨?”
坐在对面,原本只是抱着听听家常心态的赵德秀,嘴角却控制不住地猛地抽搐了一下。
浩南?
铜锣湾?
旺角?
你混哪里的?
“不会吧”赵德秀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对不起贺怀浦的感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