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晓的问题,像三支精准射出的箭,直指“一网通办”这个宏大构想最脆弱的三个命门:执行主体、资金来源、技术可行性。
会议室里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舟身上。钱局长和孙局长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,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。他们不相信,这个年轻人能凭一己之力,撬动整个省级行政体系的顽疾。这三座大山,每一座都足以压垮任何雄心勃勃的改革方案。
然而,林舟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。他没有正面回答,反而看向了李瑞,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:“李瑞,你平时网购吗?”
李瑞被问得一愣,但还是老实回答:“网购,几乎每天都收快递。”
“那你觉得,是自己去商场买东西方便,还是在网上点几下手指方便?”
“当然是网上。”
“那支撑起这个庞大网购体系的,是政府投资建设的平台吗?”
李瑞瞬间明白了林舟的意思,眼睛一亮:“不是!是几家头部的互联网公司。它们自己投钱,自己建平台,自己开发技术,还为了抢用户、抢商家,拼了命地优化体验,降低门槛。”
林舟转过头,重新看向苏晓,目光平静而澄澈。
“苏书记,您的问题,李瑞已经回答了一半。”
“谁来建?”林舟伸出一根手指,“政府要做的,不是自己下场当程序员,而是要当好‘产品经理’和‘裁判员’。我们可以制定标准、规划框架、开放数据接口,然后,向全国乃至全世界最顶尖的科技公司招标。让市场的力量,去解决技术的难题。谁能建得最好、最快、最稳定,这个项目就给谁。我们甚至可以引入多家公司,让它们在不同的业务模块上形成竞争。”
“钱从哪儿来?”林舟伸出第二根手指,“我们为什么要自己掏钱?一个能让企业办事效率提升百分之五十,能吸引上千亿投资的平台,它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金矿。我们只需要出让一部分未来的运营收益,我相信,有的是资本愿意挤破头来买单。政府需要投入的,不是真金白银,而是改革的决心和魄力,是打破部门壁垒、开放数据的勇气。”
他的声音不疾不徐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,在他的从容剖析下,渐渐变得像一场高端的商业研讨会。
“至于技术上如何实现,”林舟伸出第三根手指,微笑着看了李瑞一眼,“这个问题,其实是个伪命题。把不同品牌的手机焊接成一台超级计算机,听起来不可能。但如果我们换个思路,不是去改造那些老旧的手机,而是开发一个全新的操作系统,让所有手机都能安装,共享同一个账号体系,问题不就解决了?”
“技术永远不是问题,苏书记。真正的问题是,那些‘旧手机’的主人,愿不愿意安装我们的‘新系统’,愿不愿意放弃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数据和权力。”
林舟说完,会议室里一片死寂。
钱局长和孙局长张着嘴,他们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“专业壁垒”和“现实困难”,在这个年轻人面前,被轻而易举地拆解、重构,变成了一个简单的“意愿问题”。
苏晓看着林舟,看了很久。她那双总是像冰湖一样平静的眼睛里,第一次泛起了真正的波澜。她没有再追问,只是默默地在笔记本上,将原来写的两个字划掉,重新写下了四个字:“一网通办”。
林舟知道,最关键的一关,已经过了。
他环视四周,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:“各位领导,我知道,这个方案推行起来,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,会遇到巨大的阻力。但我们必须明白,我们最大的资源,不是财政拨款,也不是土地指标,而是全省数以万计的企业家们,对我们政府最后的那一点信任和耐心。”
“而这份信任,正在被‘玻璃门’和‘弹簧门’快速消耗。我们坐在这里讨论如何设计一个完美的系统,但我们真的知道,那些每天在市场里摸爬滚打的企业家,他们最真实的痛苦和诉求是什么吗?”
林舟的话,让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。
“我们不能总是坐在办公室里,看报告,听汇报。有时候,需要真正地走下去,听一听那些最真实、最不加修饰的声音。”
……
两天后,省城一家名为“静心茶舍”的私人会所里,檀香袅袅。
这里没有政府大楼的肃穆,红木八仙桌,青瓷盖碗茶,墙上挂着几幅写意山水,处处透着一股子闲适和雅致。
马叔今天没穿他那身标志性的唐装,而是一身宽松的棉麻便服,正亲自提着一把紫砂壶,给围坐一圈的十几个人挨个添茶。
“老张,你那稀土材料的厂子,最近怎么样?听说出口订单不错啊。”
“马爷,您就别提了。”一个戴着眼镜、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苦笑一声,“订单是多,可生产跟不上。去年响应号召搞技术升级,买了一批新设备。结果呢?用电申请报上去快半年了,供电局那边还没批下来。天天跟我说,老城区的电容不够,要等整体改造。我这几千万的设备,就天天在车间里晒太阳。”
“我比你还惨!”旁边一个身材微胖,嗓门洪亮的光头老板接过话头,“我是搞食品加工的。产品要进商超,得办各种许可证。我算是怕了他们了,专门招了三个人,别的什么都不干,就负责跑证。结果呢?一个健康证,社区卫生中心能办,区防疫站也能办,市里还有个什么健康管理中心也能办。三个地方,三个标准,三个章!你说我到底该听谁的?”
“这算什么!”另一个角落里,一个看起来更年轻的创业者愤愤不平地说道,“我是做文创的,设计了一批咱们江北特色的帆布包,想找个地方开个小店。结果城管说我这属于占道经营,规划局说我这店面设计不符合风貌,市场局说我没办理前置审批。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创业,是在参加一场‘障碍闯关大赛’!”
抱怨的闸门一旦打开,就再也收不住了。
融资难、人才留不住、政策朝令夕改、执法标准不一……各种各样的问题,像倒豆子一样被倾诉出来。这些在外面风光无限的老板们,此刻在这里,都成了一肚子苦水的祥林嫂。
郑开山也在其中。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,但眉宇间的阴霾还未散去。他听着众人的诉苦,发现自己的遭遇,竟然还不是最离奇的。
马叔一直没怎么说话,只是静静地听着,时不时点点头,或者递上一块点心。他不像个官员,更像个耐心的老街坊,用他的沉稳和气场,安抚着这些焦躁的灵魂。
他知道,这些抱怨,就是林舟最需要的“弹药”。
等到大家说得差不多了,茶也喝了好几巡,马叔才放下茶壶,轻轻拍了拍手。
“各位兄弟的心情,我理解。”他的声音不响,却能让所有人都静下来,“大家都是想为家乡做点事的人。今天请大家来,不是为了诉苦,是想听听,如果让你们来当家,你们希望政府怎么做?别说空的,说实的。就一条,你最希望解决什么问题?”
“当然是审批!”光头老板第一个抢着说,“能不能就一个窗口,一份材料,一个标准?别让我们再猜谜语了!”
“我希望政策能稳定!”那个搞稀土材料的老张说,“我们搞实业的,投资周期长,最怕的就是今年一个说法,明年又变了。我们这心脏受不了。”
“我希望有个说理的地方!”年轻的文创创业者说,“我们不怕按规矩办事,就怕规矩不清楚,更怕被人拿着规矩当棍子使。能不能有个平台,我们遇到不公道的待遇,能有地方投诉,而且有人管?”
一个又一个具体的诉求被提了出来,马叔身边的助理奋笔疾书,飞快地记录着。
郑开山看着眼前这一幕,心中百感交集。他第一次感觉到,自己不是一个孤立无援的个体,而是庞大群体中的一员。他们的痛苦是共通的。
茶舍里的气氛,从一开始的抱怨和愤懑,逐渐转为一种建设性的讨论。大家开始互相出主意,分享自己踩过的坑。
就在这时,茶舍那扇古朴的木门,被轻轻推开了。
一个穿着深色西装,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身影,出现在门口。
正是林舟。
他不是被邀请来的,而是自己找来的。
茶舍里瞬间安静了下来。所有人的目光,都集中在了这个不速之客身上。在座的大多不认识林舟,但他们能从马叔瞬间站起的动作中,判断出这个年轻人的分量。
林舟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,将他们脸上或惊讶、或疑惑、或警惕的表情尽收眼底。
他没有客套,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何而来。他只是走到圈子外围,拉过一张空着的椅子坐下,然后对着所有人,平静地做了一个“请继续”的手势。
“各位老板,不用管我。”
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,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沉静。
“我就是来听听,大家心里……还有多少苦水没倒完。”